一、艺术批评的一般性质

1、艺术批评的简单历史

就今天的哲学基础而言，某物的性质从来不是固定、内在和铁板一块的，而是取决于其历史演变和具体语境。艺术批评的性质部分地取决于其历史，在利奥塔的意义上，也是取决于对其的叙事，因此，粗略地梳理下艺术批评史将是不无裨益的。我们今天能够追溯到第一个现代艺术批评家是启蒙时代的哲学家狄德罗。狄德罗的艺术批评实践主要体现在1759—1781年之间为每两年一届法国官方沙龙展所写的评论以及1765年出版的《画论》中。尽管有人指责狄德罗艺术批评不过是对绘画的一种印象式描述，缺乏系统的批评方法论，但是它毕竟开启了现代艺术批评得最早源头。从18世纪初开始的欧洲信仰危机到启蒙运动，在哈贝马斯所言公共领域转型的背景下，大量的沙龙、咖啡馆的出现，出版和传媒的兴起造就在艺术批评的可能性空间和足够的传播渠道。在这样的背景下，伴随现代性的产生，出现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艺术批评家——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的沙龙评论主要写作于从1845年到1859年间，而在1856年业已形成自己基本的批评观。尤其是他对德拉克洛瓦的评论，堪称现代艺术批评史上的经典。艺术批评对于他来说，是彼此应和的。对艺术作品的欣赏应该是两个心灵之间的回响，是观众和批评家自身灵魂在作品中的历险。而艺术批评的写作，与其说是一种对艺术作品或艺术家感情的机械呈现，还不如说是自身的创造性行为，并提倡艺术批评中的主体性、个人性和政治性，因此，他才认为“对一幅画的评述不妨是一首诗或一首哀歌。”同时代的另一位重要艺术批评家是英国的王尔德。他的艺术批评主要呈现在1889年到1890年间的多篇论文以及1891年出版的论文集《意图》中。其艺术批评带有强烈的艺术自律论色彩，强调艺术自主、艺术与生活和自然的距离、审美的沉思性、艺术家的个体性和想象力、艺术批评的创造性，这些都和当时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尚多有抵触，他也因此成为唯美主义艺术理想的代表理论家，其影响直接波及颓废派艺术、新艺术运动和装饰艺术运动。这一系列19世纪的艺术批评家开启了批评领域的大门，正是由于这种良好的基础，20世纪的艺术批评才得以很好的发展。20世纪被称为批评的时代，在整整一百年时间中，艺术批评在艺术史界内的作用和地位都非常独特，很多艺术流派和运动都是通过艺术批评家组织、发起，并在事后进行整理和研究的，如阿波利奈尔之于立体派，马里内利之于未来派，布莱东之于超现实主义。罗杰.弗莱、克莱夫.贝尔通过策划和研究后印象派艺术，较早地探讨了艺术自律、形式主义等现代艺术问题。克莱夫.贝尔在《艺术》一书中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影响极其深远，他们的敏锐、活力和深入的研究使他们成为那个时代发展起来的新观念的代言人。德国学者本雅明更是现代艺术批评史上的明星，尽管对本雅明自身的研究仅仅是从1980年代才逐步发展起来，但其思想的深度和预见性却是不言自明的。尤其是他对摄影和电影的研究、评论，非常具有价值。他在《摄影小史》、《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等文中提出了“灵韵”的概念，至今在艺术批评界和理论界广泛使用。而与本雅明同为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的另一位巨擎则是阿多诺，他在《美学理论》等众多专著、论文中深刻地分析了批判性思维、文化工业、现代社会的同一性等问题，为现代艺术批评奠定了深厚的哲学和方法论基础。与现代艺术中心的转移一致，战后的艺术批评重心也从欧洲转向了美国，格林伯格和罗森伯格是该时期艺术批评的代表人物，他们的形式主义方法和左派立场不但推进了抽象表现主义的发展和繁荣，而且也使今天的艺术批评家获益匪浅。查尔斯.詹克斯等人的建筑批评则阐明和深化了晚近的后现代艺术理论。而美国学者丹托在论文集《艺术的终结》一书中提出的终结论则可被视为最近最具影响力的一个艺术批评论点。

2、艺术批评的种类划分

通过上述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艺术批评和艺术批评家都具有其独特性。艺术批评在实践上而言，与艺术哲学和理论相比，还有其具体性、丰富性和多样性的特点。因此，按照不同标准和逻辑，可以对艺术批评进行各种不同层次和程度的划分。

① 按照对象进行划分，艺术批评可分为个案批评、群体批评、现象批评、思潮批评等。个案批评就是对具体艺术家、艺术作品、艺术门类进行批评实践，譬如海德格尔对凡高《农民鞋》的分析，罗曼.罗兰对米勒的研究。个案批评的优势在于比较容易把握对象，可以通过策划展览、访谈等各种方式介入艺术家的工作和生活，从而形成对艺术作品、艺术家思想的深入了解；群体批评是针对某一艺术群体进行的批评实践，譬如马里内利对未来派艺术的评论，格林伯格对抽象表现主义的分析，当代中国批评家对实验水墨的研究。艺术家之间一般会形成一个或松或紧的团体（但不一定仅仅局限于地方画派），彼此间有交流和沟通，批评家在研究的时候也能够方便地把握住他们的艺术创作和思想；现象批评是针对艺术创作中出现的某些新现象而进行的批评实践，现在一般认为更多是从现象学出发，来观看艺术实践中前所未有的艺术倾向，现象不一定局限于地域或流派，可以是在多个地方同时产生；思潮批评的概念要大于现象批评，对艺术思潮的研究在一定意义上是将其视为艺术的社会形态。譬如对政治波普的评论，政治波普不是一个画派的概念，而是具有强烈的社会文化意义，对它的评论也应该着眼于其独特、具体的背景及其社会含义、影响。

② 按照类型进行划分，艺术批评可以分为印象批评、社会批评、形式批评、文化历史批评等各种形态。印象批评是艺术批评的早期形态，一般是对艺术作品进行描述式的分析，今天出了大众媒体之外，在专业媒体和研究领域一般已经放弃这种方式；社会批评也是较早的一种方法，最早见于瓦萨里《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家名人传》，对艺术家的生平和创作进行了论述。丹纳的《艺术哲学》则提出了艺术作品产生的三大要素：种族、时代和环境，为现代的社会批评奠定了基础。社会学的批评主要着眼于艺术家生平、艺术创作的社会背景及其对社会的影响，这种批评方法在新中国建立至改革开放前这一段时间中占据了当时中国艺术批评的主潮；形式批评则是西方现代艺术批评的主要方式，从罗杰.弗莱、克莱夫.贝尔对后印象派的评论，康定斯基《点线面》、《论艺术中的精神》，到格林伯格对抽象表表现主义的论述，形式批评一直居于主导地位。其主要特点是对艺术作品进行形式、构成和色彩上的科学分析，并通过这些分析寻找隐藏于艺术背后的情感和观念；文化历史批评则是比较晚近的一种批评类型，它不是建立于“为艺术而艺术”的基本观念上，相反，文化历史批评旨在挖掘艺术作品在文化语境和历史背景中的意义和特殊价值，譬如杰姆逊对蒙克《呐喊》的分析。

③ 按照方法论进行划分，艺术批评可分为现象学批评、精神分析批评、原型批评、符号学批评、女性主义批评、解构主义批评等各种广泛地类型，这些批评的方法论多为19世纪以后的产物。现象学批评就是利用现象学为方法基础进行的批评实践，譬如罗兰.巴特《明室》便是、该种艺术批评的优秀之作；精神分析批评就是利用精神分析学进行的批评实践，譬如弗洛伊德等人的批评实践；符号学批评就是利用符号学进行的批评实践，譬如罗兰.巴特《流行体系: 符号学与服饰符码》；女性主义批评是更晚近的一种批评类型，其代表有美国批评家琳达·诺克林的著作《失落与寻回：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等；解构主义批评与女性主义批评一样，也是一种新兴的批评类型，其中的杰作有查尔斯.詹克斯《后现代建筑语言》等。由于方法论的多样化，批评同样具有多样性的特征，限于篇幅，我在此仅列举了几种比较有代表性的类型。

④ 此外，还可以按照传播渠道和范围将艺术批评分为专业媒体批评和大众媒体批评，前者主要是艺术批评家在专业媒体上的学术批评，后者可以包含报道、新闻在内的泛批评形态；还可按照对象的发生时间划分为当代艺术批评和艺术是批评等。总之，划分的逻辑和标准是无限的，那么艺术批评的类型也是可以无限划分的。以上所述均为一些主要的形态。

3、艺术批评的一般原则

① 批评意识

批评意识是现代艺术批评的一个核心原则。批评意识作为艺术批评的基本原则和前提比艺术自身更加重要，如果没有批评意识的参与，艺术批评只能是一句空话。这里的批评意识不是对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某种具体意识，一方面，它一个具有哲学韵味的“范畴”，高于艺术实践和对艺术作品的观看、欣赏，具有其普遍适用性，特定的艺术批评就是以这种普适性为前提的，并在普适性之内进行的。因此，准确的表述是：有什么样的批评意识，就有什么样的批评文本。另一方面，批评意识是指具有独立性的批评思维和立场，强调的是知识分子批评主体在思维和人格上的独立品格，绝对不是对艺术作品虚假、违心的赞同，对商业资本的讨好卖乖，因此，乔治.布莱在《批评意识》一书说到：“真正的批评是某种孤立者，例如斯达尔夫人的批评，更是波德莱尔的批评。”

② 理论与实践

严谨的理论素养对于一个批评家而言是必要条件。只有通过严格的学术训练和大量的批评实践，批评家才可能随时征调各种批评方法论，对纷繁复杂的艺术现象进行阐释。但艺术现象和艺术创作仍然具有独特性和多样性，艺术家的性格也具有唯一性，因此，在艺术批评中还需要艺术家保持自己的独立主体性和鲜活性。诚如波德莱尔所强调的那样，主体性和视角性是艺术批评不可缺少的，因此，他才认为“对一幅画的评述不妨是一首诗或一首哀歌。” 严谨的理论素养和灵活的批评实践同为艺术批评中必不可少的要素，批评家阿多诺和波德莱尔克以被视为两个极端，前者是批评时间更是理论的，通过对阶级性的强调，力图找到普遍性；而后者则更灵活多变，强调具体性和个体化，并不局限于理论本身，独特性和“应和”是他更为看重的。而其他的艺术批评多少可以看作二者之间的某一个点。因此，艺术批评的理论与实践是辩证的。

③ 艺术批评的普遍性与有效性

需要注意的是，艺术批评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它有着自身的规律、有效性和局限性。尽管我们通常也认为艺术批评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一切艺术都可以被评论和研究，但这是在宏观上的论述。如果具体到某一艺术现象就不得不采取相应独特的批评方式。譬如，在对抽象艺术的研究中，形式主义批评是一种最为有效的方式，它能够非常准确地把握画面的形式构成，对之进行深入地分析，而社会学的方法在这里多少有点失语，难以对艺术作品做出有效的阐释。

二、艺术批评对艺术创作和艺术发展的意义

1、艺术批评作为艺术创作与艺术史的桥梁

① 对艺术作品价值的界定

艺术家的任务是完成作品，而非赋予作品以艺术史、社会文化的含义。一件艺术作品的价值是通过艺术批评的肯定或否定而获得的，甚至，引起批评的关注本身就是对自身价值的一种认可。艺术作品正是通过艺术批评获得自身的价值，从而进一步成为经典，进入艺术史中去的。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意大利艺术史学家、批评家文杜里在《西方艺术批评史》中提出“批评史即艺术史”的观点，通过对康德思想的追溯，他将艺术史书写的前提设定为“判断”。书写艺术史必然要首先必须对艺术史料进行分析、综合、判断，在文杜里的意义上，这样的艺术史书写本身必然是一种艺术批评行为。因此，通过批评对艺术作品价值的确立，艺术史的书写才成为可能。

② 对艺术流派形成的主导作用

艺术流派、思潮、现象的产生不是自然的，而是艺术批评的结果。艺术作品总是具有独特性的，只有通过艺术批评的定义、思考、总结，它们才可能被概约为一些具有共同品格的流派和思潮，才可能作为一个具有某些共同特征的现象被人们关注、了解和研究，从而成为他们所处时代艺术界的突出标志。譬如，后印象派中三位大画家之间实际上具有很大的差别，与其称之为后印象派艺术，还不如称之为印象派之后的艺术，但由于罗杰.弗莱、克莱夫.贝尔通过对他们的研究，找到了他们之间的一系列共通性，于是“后印象派”这样一个艺术流派便具有了合法性；而“未来主义”这一流派名称也正是其主要批评家马里内利所提出的。艺术史总是通过对这些流派、现象的总结来方便地把握、言说和进行自身书写的。因此，艺术流派、思潮、现象对于艺术史而言是必要的，而艺术批评则是艺术流派、思潮、现象得以形成的一个重要因素。

2、艺术批评总是一种事后反省

艺术批评必须有自己的对象：通过艺术创作而产生的艺术作品。只有首先有了艺术作品，艺术批评才可能产生。因此，在一定的意义上，艺术批评无法指导艺术创作。艺术批评的大多数任务是在对已经产生的艺术作品进行反馈、分析和阐释，使其在更大的社会文化、艺术史背景中获得价值皈依。艺术史批评的主要针对对象是艺术史中已有的各种作品和艺术家、流派，对历史的再次评判一般难以影响到今天的艺术创作。不但是艺术史批评难以对艺术创作有昭示意义，当代艺术批评同样难以一展拳脚，因为它同样有赖于艺术作品的事实。但是这样的一个观点并不是绝对和不可变动的。因为，上述分析也是有限的，它是在一个静态的层面上进行的分析。

3、对艺术创作、发展的促进和指导作用

当然，整个艺术世界的活动不是恒固、静止的，而是处于变动之中的。艺术必须创新，这是其生命和活力所在。而艺术批评尽管不能直接指导艺术的创新，但仍然对艺术的创作具有促进和指导作用。尤其是在现代艺术中，这种作用更为明显。首先，艺术批评对艺术创作具有导向作用，譬如在超现实主义艺术运动中，布雷东等艺术批评家不但亲自参与了超现实主义艺术团体的建立，多次为超现实主义艺术团体拟定、发表了宣言，他们的批评实践不但促进了超现实主义的现实形成，还通过引入弗洛伊德等的精神分析学，为超现实主义艺术确立了理论基石，为超现实主义艺术的发展确立了方向。又如，战后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初期比较杂乱，缺少一致的方向，但通过格林伯格等批评家的批评实践，抽象表象主义艺术逐渐获得了一种倾向性，尽管这也仅仅是一个大致方向，但毕竟显示了艺术批评在艺术创作过程中的积极作用和意义。其次，经典现代性以对传统的反叛为特点，而传统标准总是由艺术批评所确立起来的。因此，没有艺术批评就没有艺术创造的基础存在。同时，由于观念艺术的兴起，很多艺术本来就来源于反对传统的艺术标准，这些标准都是通过艺术批评实践所确立起来的。譬如涂鸦艺术起源于反对博物馆和收藏制度，反对传统的艺术定义、范围和类型。因此，通过这种行为，促进了现代艺术的发展。而艺术批评再次为这些艺术确立新的标准，使其进入到景点和艺术史的行列中，完成了艺术的最终创造。因此，艺术批评对艺术创作和发展具有积极的作用。综上所述，尽管艺术批评难以直接指导新艺术的产生，但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扮演了非常要的角色，对艺术创作和发展具有深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