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已经不再令人着迷！”一百年前，韦伯（Max Weber，1864-1920）深有感触地写下了这句话。今天，依然振聋发聩。面对现实这个世界，我们充满了太多期待，但所遭遇的却是接踵而至的失落，甚或灾难。如果猜得没错的话，这兴许是“都市行吟”这个小型当代艺术展的真正意指所在。事实是，正当我们已然离不开都市生活的时尚、奢靡之时，却对乡土田野的淳厚、质朴心向往之；正当我们竭力探得一个“诸神共舞”的美妙世界之时，却又无法逃避“诸神冲突”的黑暗现实；正当我们试图超克这一价值僭政、空间之争的灰色世界之时，却又往往陷入迷失、幻灭与虚无……

都市•乡土

刘传宏曾经在山西某小县城生活了很久，作品《刘三先生游记——中共壶关县地图》、《刘三先生游记——中共平顺县地图》直接来自这一经验。不过，他并没有简单地诉诸于一些日常情境的再现，而是选择了一种独特的地理、历史的方式。我不知道，这样的地理造型——“塔”与“虎”——源自什么，是县城本然的历史，还是作者的某个特殊的经验。但我想，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封闭的特征，因为它不仅阻隔了可能与外界的任何关联，且似乎意在传达其内在的混杂经验。按他自己的说法，一个小小的县城就相当于一个国家。也就是说，一个小小的县城便已混合了都市与乡土中一切可能的繁复经验。
看上去，这更像是空间、地理向度上的一种考量。但画面中的很多信息告诉我们，他更在意的是时间的流逝和历史的变迁。乡土的都市化，都市的乡土化，在二者边界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实又变得越来越模糊。所谓的都市，是乡土的都市；所谓的乡土，是都市的乡土。刘传宏怀念那段县城生活，怀念80年代的县城生活，怀念那样一种土不土又洋不洋、城不城又村不村的独特方式。毋宁说，之所以选择这样的表达，只是因为现实中的他只想独处，但又无法间离于现实；只是因为现实他太过焦虑，但又常常无可奈何。
废墟、垃圾，鸟兽、树木，小桥、流水，逃遁的人……这些不着边际的元素混合成为一幅幅魑魅魍魉的幻境。在朱兵看来，现代世界就是一个化一切不可能为可能的“鬼”的世界。韦伯说，这是一个“去魅”的世界。但朱兵告诉我们，“去魅”非但没有“去魅”，反而使我们陷入了另一重“蒙昧”。物是人非，时间就是这样将一切摧毁。朱兵试图重构，但发现，重构后的世界更加神秘与荒诞。孤身一人，四处逃遁，却发现处处皆然，都市不再都市，乡土也不再乡土。

共舞•争执

如果说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暗示了一个似乎“诸神共舞”的美妙的“前苏格拉底诗意世界”，那么不如说韦伯的“诸神冲突”的世界才是“前苏格拉底时代”的世界。（甘阳）海德格尔以诗的方式逃离“诸神（人）之争”的现实，并试图重建一个“诸神共舞”的世界，但结果是诸神非但不能共舞，反而陷入新的争执与冲突。于艾君将其作品命名为“封神榜”，在他看来，在今天，人人为神，且这已是物化的或物性的神，其不再寄寓庙堂，不再高高在上，而都显形出非宗教的场。若是如此，我想，他所谓的“封神榜”，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封神榜”，因为它没有等级，没有秩序，只有冲突，只有战争，这尚不足以为“榜”。事实上，现代世界的悲哀，就在于人人都成为神，但人人又不是神。因此，如果说艾君的意思是想人人都成为神的话，我倒是希望回到神为神、人是人，天是天、地为地的应然秩序中。
坦率的郝量直言自己对城市生活的包容，但又不乏焦虑、彷徨，因此他也总是在追寻一种和谐。就像《科学的世界》这幅作品一样，他独辟蹊径，选择了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他没有机械地在一张画面上去硬性拼凑古今、中西图式，因为他怕这样会失却彼此很多自主性元素，所以他选择了一层一层地叠加，至少在他看来，这依然保持着各自的特性。然而，事实告诉我们，本然的冲突无法建构一个共舞的“和谐”秩序。即便是“和谐”，也是一个被异化了的荒诞不经的“和谐”。
几个人登上了雪山之巅，架起一座“人峰”，以为征服了自然，超越了一切。现代人就是这么容易膨胀，就是这么容易狂妄，他们哪里知道，背后还有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自然之神正暗自嘲笑着他们的渺小与无知。与其说这是人与自然之争，不如说是人神之争。可是，人又凭什么与神相争呢？！邓先志赋予了它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蓝色的夜》，但其实它一点也不蓝色，反而更显灰暗，更具悲悯。四个人同样的动作，同样都“心游于物外”。《心游记》中的邓先志所怀疑和诘问的同样是，我们真的能够心游于物外吗？！我们真的能够超越这个现实秩序吗？！

超克•迷失

Park提交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作品方案。影像播放的是，一段固定的地下通道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中经过。包括观看者，似乎也成了作品中的一部分，从中互动。这无疑是都市生活中一个日常场景的客观再现。但Park的意思绝非如此简单。在这里，人只是像原子一样本能地来来往往，人与人之间没有关联，没有沟通。时间被消解，但空间依然。看似是时间吞噬了空间，但实际上是空间在消耗着时间。问题在于，空间能否超克时间？那段固定的地下通道，能否超克历史的变迁呢？若干年后，空间能否依然？Park没有告诉我们，但也不乏暗示。事实上，人真正超克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可最终又往往迷失于时间。这是宿命。
就像徐冰的“天书”一样，Saad也是通过一种独特符号的重构，形成一种新的无名的语式。不知道这源自什么经验，看上去，符号元素像阿拉伯文，像希伯拉文，又像伊斯兰文，……但又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是；整体构成的图示也是，像鸟，像机器，像建筑，……但又什么都不是。Saad破坏了一切秩序，似乎试图重构一种秩序，但发现，这非但不是她所欲求的，且即便是实现了重构，她也不知所以，从而更深地陷入迷惘。
Ludwig的影像所呈示的人、街道、雨、雾、夜色、灯光都是都市生活的真实景观。每一天，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都在忙着追寻什么。于是，也就无暇顾及周遭现实的变化，也忘记了去打量、反观自己片刻。追寻就是为了超克自己，超克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殊不知，即便是能够超克生活方式，也超克不了自身内心的虚无，不论是凡人，还是诗人。

诚如展览策划案中所言，所谓行吟，是一种态度，一种淡定与从容，一种天然与真实；一种内心感受，一种精神诉求……而在我看来，所谓行吟，就是一种超克，一种最终陷入迷失与虚无的超克，或者说，是一种反超克的超克。事实上，这本就是一个悖论，一个我们试图超克又无法超克的现代性悖论。

（作者系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