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代书法而言,是否传统似乎已经成为最廉价的说法了。不管其是否真懂传统,还是假懂传统,反正感觉就是在懂。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津津乐道于“传统”这个语词,反而从来没有追问过到底什么是“传统”,什么是真正的“书法传统”。在这里,我不想绕得太远,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现代性及其相对主义导致的结果就是什么都可能成为传统,什么都可能成为经典。按照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说法,传统也好,经典也罢,都是被发明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成为传统的。也正是因此,胡写乱画也就自然地被赋予了正当性,因为这也是在创造传统、发明传统,这也是在创造经典、发明经典。我想,这可能是书法现代性灾难最直接的表征了。
当然,也并非绝对如此。有时候,我们看到的更多恰恰是那些取法所谓传统、所谓经典的作品,当下的成名书家——不管是七老八十的,还是二三十岁的——正是端赖于这条经典之路。遗憾的是,这样的太少了。我们看到的更多的则以这些成名者为经典,为取法对象,这就告诉我们,所谓成名者对经典的翻版本身也已然成为传统或其一部分。看似这好像无可厚非,但正是因此导致了真正传统、真正经典的遮蔽或消隐,以至于最终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传统,什么是真正的经典,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我想,这一点也正是我在看过洪权近作以后的一点感想。
坦言之,在临作与创作之间,我更喜欢洪权近期的临作。当然,我不想对这些临作做具体的笔墨分析,因为在我看来——也不仅是我个人认为——洪权对于“二王”、米芾已经“吃”得够透的了。这一点,我们单从他默临的《蜀素帖》便可看出。从用笔到结字,从章法到布局,从形式到格调,从表象到内里,与原作相比,似乎我们已殊难找出些许差异或不足。然而,或许是这太过完美了,反而显得不完美了。这也使我反而更喜欢他临的“二王”《得示帖》、《十七帖》等,包括米芾的一些手札。比起《蜀素帖》,这些更显得灵动、自然、真朴。不过,也正是因此,其中不免力不从心、甚至败笔之处。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整体所呈现的一种气质和品格。因此,有时候恰恰是这些败笔反而成为不可或缺的因素。何况,这不仅是洪权的败笔,有时候也是“二王”、米芾的败笔。
正如上面所说的,之所以说《蜀素帖》完美的一点都不完美,就是因为它太完整了。本来米芾没有打破它,洪权就更不敢打破它丝毫。这从另外一个角度也似乎暗示了,洪权的创作更多受《蜀素帖》的影响,而少关涉其它手札等急就小品。从而使得洪权一开始就无形中给自己套了一副“枷锁”,包括他对张瑞图的倾心。也许是因为我一直不喜欢张瑞图的原因,所以,说实话我一直对洪权取法张瑞图持保留态度。张瑞图的方折,包括米芾的刷笔,相对容易上手,也容易形成风格,但也很容易成为习气。而一旦成为习气,往往会要了“命”的。这就逼使我们不得不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这不是米芾、张瑞图的问题,也不是洪权的问题,更不是“二王”的问题,而是书法史本身的一个问题。在我看来,此时我们更值得追问的是:是什么让米芾成为米芾?是什么让张瑞图成为张瑞图?尚且不论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单就书法本体而言,只要稍稍加以溯源,我们便不难发现其都源自“二王”,或者说,再怎么变化,再怎么方拐曲折,再怎么横刷竖扫,都属于“二王家族”。从这个意义上说,单纯地取法米芾、张瑞图,就仅只是取法“二王”的徒子徒孙,而这样的徒子徒孙在历史上不知又有多少?!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直接追溯至其本源呢?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取法“二王”呢?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取法乎上”的问题,一千多年前,王僧虔就已经说得如此明白了,而且今人也不乏津津于此者,但遗憾的是极少有今人真正反省过、实践过。
在他们看来,其实米芾、张瑞图与“二王”没什么区别,更少意识到米、张与“二王”的高下问题,即如果说米、张可以称为经典的话,那么“二王”就是经典的经典。换言之,如果说,“二王”是经典的话,那么,米、张是不是经典还值得怀疑。这也意味着,并非仅仅是洪权拘泥于《蜀素帖》的问题,还是单囿于米芾、张瑞图的问题。然而,这次我欣喜地看到洪权回到了“二王”,回到了本真的“二王”。自然,这其中的虔敬、感味及体悟也蕴藉着一个本真的洪权。如果说,还有什么建议的话,我真希望他能忘掉米芾,忘掉张瑞图,重新进入书法真正的传统、真正的经典——“二王”。
诚如王汎森所说的,“后经典”时代的焦虑正是来自经典的缺席或对经典的漠视。自晚清民国经典淡出以来,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处于这样一个去经典化的“过渡时代”。(罗志田语)如何摆脱这一困境,无疑只有回到经典,回到绝对意义上的经典。不管是书法,还是艺术,不管是文化,还是政治,只有重新解读经典,才能真正理解传统,只有重新理解历史,才能真正理解当代中国。对于洪权——乃至当代书法——而言,这既是进路,也是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