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到底在哪里呢？
这几天浸心于吕澎的《20世纪中国艺术史》，无不为他精彩的历史叙事暗暗击节，但是心中却总是萦绕着一质询或诘问：吕澎的艺术史到底在哪里呢？是它本来没有？还是我没有读出来呢？
回头想想，真正沉醉自己的倒似乎并非是艺术本身，反而是那些艺术背后的几乎扭曲的、离奇的社会、文化、政治史实而已。那艺术史呢？这还是一部艺术史吗？

关键词能涵尽历史吗？

不知道什么风给吹的，近年来关键词成了学界研究、图书出版、学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唯恐不谈不时尚，不谈不学术。
在我看来，这还不是雷蒙•威廉斯（英国社会学家）给惹的祸？正是他那本《关键词》（中译本，三联书店，2005）出版前后，社会学、政治学、文艺学、艺术学、文化研究、比较文学等等名目繁多的关键词纷至沓来、层出不穷。
也不能否认关键词对一学科或一社会文化事实的特征予以概括、抽象的必要性，且通过对这些关键词词源及其演变的梳理、澄清，从而使得我们在面对、考量及使用这些词语的时候，持有一种更加审慎的态度。但反过来说，我们对关键词本身真的理解了吗？它是否有一统一的诠释标准或梳理规范呢？不同的学科语境中，同一语词的含义迥然有异，这不仅未使语词的应用者更加审慎，反而模棱两可不加审视地盲目应用，这不仅可能曲解了事实本身，亦可能由此失却了事实真相。
事实上，我们不可忽视关键词的形成本身就具有一定意识形态的性质，本事就具有文化政治意涵。那么，我们面对这些语词时是否关涉到它形成的真实背景了呢？如果说，在非历史学界者表现得并不突出的话，在历史学界实早已从实践中开始了自觉的反思。比如关于中国史分期的问题，通常我们是按原始、奴隶、封建等来界定的，但是日本学者则历来以上古、中古、近世等语词命名，近几年来，随着学界的反思不断深入，逐渐转向对日本学者界定的认同。艺术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学者将近代中国艺术时期概括为艺术革命时期，的确，艺术革命在近代中国艺术时期是核心特征，但是除此，就没有别的史实维度了吗？与之始终博弈的中国传统绘画就此终结了吗？亦如一些学者将抗战以来至改革开放前这一时期称为毛泽东时代艺术，问题是这样一个界定真能涵尽所有风格吗？这一时期非主流的现代主义潜流是否已全然敞开于历史了吗？八十年代的艺术就一定是启蒙的、现代的、诗意的、浪漫的吗？九十年代以来的艺术就有一定是市场的、功利的吗？
可见，对一个时代的艺术若欲通过一个自我创造的关键词进行提炼和界定务须审慎又审慎，且若移用西方语词，则更须警惕又警惕。因为历史的真相有时候正是被这样——为许多艺术史家所得意——的关键词所歪曲，所抽空。

学科交叉是惟一的历史维度吗？

这几年来，倡导学科交叉研究也似乎成了一种知识时尚，尤其是史学界，似乎单从历史本身就发现不了历史一样，于是便绞尽脑汁生拉硬拽，尝试各种视角的研究实践。当然，对于历史研究本身，这无可厚非，且事实证明，正是通过学科交叉研究开阔了思考视野，更从不同的侧面建构了一部立体的史实。
然而，与此同时我们亦发现，学科交叉不仅因学科之间本身的不可通约性导致了研究的局限，更重要的是研究的结果已经偏离了研究本身，或者说的结果并无创见，而只是一种历史尝试。如此看来，学科交叉研究有时是一种冒险。近年盛行通过社会学、人类学的视角、方法研究艺术史。相对传统的艺术史书写，这无疑是一个新颖的视角，但问题是研究的结果却往往似乎早已远离艺术本身，浩繁的社会、政治、文化、经济等非艺术资料淹没了有限的艺术本体性文献。于是，艺术史也自然沦为去艺术的艺术史了。

真正的艺术史在哪里呢？

很多人意识中，中国艺术史尤其是20世纪的中国艺术史已基本成定论了，但凡稍有点艺术史知识的都能说个大概，但是这些真能足以代表历史本身吗？
不可否认，我们的艺术史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直至研究生都惯用通史性教育，而这种教育模式也恰恰致使我们失却了对历史真相深刻探掘的意识。我们认定，历史依然如此。即使研究所应用的也无非是类似教材或缺乏深度探究的著作的二手资料，恶性循环，由此开始。不管建构如何新颖的历史观念、历史视角、历史框架，在既定的有限的资料中，我们能探掘出多少历史呢？——这才是真正值得当下艺术史学界反思的问题。信手翻翻一本艺术史著作的参考资料，又有多少是一手文献呢？
真正的艺术史在哪里呢？就在那些迄今仍未被我们探掘的元文献中，但是当下又有几人有胆识去寻找并扎进这些故纸堆里呢？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似乎已经习惯了按自己的意志假设一个似是而非的命题，以此罗列一些现成的论证支撑自己。而从没想过，它能否支撑得住？它又能够支撑多久？
从这个意义上，黄宗智关于清季法律研究的方法和视角无疑对我们关于艺术史研究具有一定的针对性启示，亦即如何从元文献中探寻历史的细枝末节，从而以此不断重构历史及其嬗变。

回过头看，吕著吸引我的既是因为它没有任何关键词，亦是因为它丰富的元资料。吊诡的是，正是这些新颖的一手资料却恰恰使我在阅读《艺术史》的过程中陷入对艺术史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