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798工厂聚居的艺术家们自发举办的大山子艺术节上，王书刚做了一件题为“无意义的红”的光装置作品，在艺术节开幕4月24日到闭幕5月23日期间，他把红色射灯的灯光打在工厂最高的60米烟囱上。当夜幕降临，北京深蓝色静谧的天空包裹着这片怪异的颇具超现实主义意味的深沉红色，匆匆赶路的人完全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但作为精神性外化的标志，它让人不禁驻足凝视，心存异样。正如同798艺术区之于整个追逐物质占有、心灵疏离浮躁、品位日益趋同的城市生活。艺术对于大部分人的生计毫无任何现实意义，但是象征着自由、理想、独立的超脱于世俗生活的艺术精神却不能泯灭。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红色的事物必然会消失，但红色将永远存在。

一、798艺术区与七星集团

　 经济学是围绕着一个抽象的个人，在一种相对短缺的情况下，努力使自己的货品占有最大化的原则建立的。按照这个原则,就不难理解798工厂的业主“七星集团”为什么会在大山子艺术节开幕的头一天，贴出通告，要“坚决制止此次活动”， 并预备采取“临时性管制，严禁外来车辆和人员进入”这样严厉的措施了。

　对七星集团而言，798老厂重要的不是那些质量上乘的厂房，而是价值16亿的地皮，798拆迁之后，就可以按照计划“克隆”中关村模式，大建电子城，随之而来的将会是更大的经济效益。但是，艺术区的出现却使事情开始向其它的方向发展。

　 无须计较谁第一个找到798，谁最后一个租到这里的房子，这种流水帐似的记录只有类似地方志的文献才需要。798现象决不是偶发，而是历史趋势发展的必然。在北京艺术家聚居情况由来已久，1980年代末期的圆明园画家村，在文化和精神启蒙运动之后，承载着巨大的精神迷惘与现实生存的压力，选择了一种在都市里逃亡的生活状态，带有一种理想主义失落的悲剧性浪漫色彩。90年代中期开始大规模的都市化进程，通县之类的农村也不例外，不断的有各种楼盘，商业用地，跨国度工厂的出现，乡村和城市的转换成为关键问题，自由艺术家在被挤压的情况下，选择了北京郊区的通县，过一种自我边缘化的放逐生活。进入新世纪以来，北京作为国际化大都市开始崛起，时尚杂志、时装、广告、消费、娱乐……所有的时尚文化都从二十一世纪开始越演越厉，而两年前出现的798则化身为前卫、时尚、流行、COOL的代名词，与浪漫的圆明园，边缘的通县呈现出一种逻辑上的递进关系。

　 高大粗砺有着朝北天窗的完美空间，每天每平米0.6—0.8元的工作室租金，免费而专业的展示场地，活跃开放的艺术氛围，四通八达的便利交通，足以让每个艺术家对这里怦然心动。这里除了艺术家工作室，还混杂设计师公司，前锋音乐的实验室，私人展示空间，国外画廊的抢滩登陆点， 时尚杂志的策源地，前卫艺术书店，别致的外国菜和Cafe。50个机构中每周末三、四个不同类型展览的同时开幕，30多个艺术家工作室的不时开放，不断变更的艺术潮流和理念，都使798成为传说中的地方，创造力的批发处，圈里人聚会的根据地，大众媒体的聚焦点，愤青加小资北京一日游的必到之处。

　按照计划，艺术区随时会被通知拆迁，艺术家们有可能再度被驱逐，再次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从2003年4月“再造七九八”，非典时期的“蓝天不设防”，2003年9月以“左手与右手”为代表的若干北京双年展的外围展，到“大山子艺术节”，这些大规模的活动使自发生长的798艺术区越来越与决策和规划背道而驰，经历了形成、发展、直至成熟的过程，证明了自身的力量。这加剧了七星集团与艺术家租户之间关系的恶化。七星集团或许原本只想利用艺术家赚些房租，附带把地皮炒热，艺术区积聚的旺盛生命力已经使他们感到威胁。他们冻结了厂房的租赁计划，继而演出了禁止艺术节的一幕，又以消防为名，要求关闭所有违规的展览会和艺术活动，所谓违规，就是超过500人。整个798艺术区人心惶惶，所有的艺术机构紧急开会，不得不自我审查，收缩规模，把“大山子艺术节”改称为“光•音/光阴”艺术活动月。业主方则是关闭了其他入口，只留下两个大门，雇佣了二十名保安，拒绝一切外来车辆。

　 面对经济资本要求扩张的利益的无可阻挡的杀伤力，民间的艺术力量除了能用顽强的意志和活动来坚守阵地，还寄希望于政府对市场行为的介入。清华美院的雕塑家李象群以人大代表身份向北京人大会议递交了一份议案，中心大意是“保护一个老工厂的建筑遗址，保护一个正在发展中的新文化产业区”。 接下来的迹象表明，798现象已经进入了北京市人大的议事和调研议程，798的前景依旧变幻莫测。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如果政府将从城市规划的角度考虑建电子城和保护艺术区，哪种前途更符合广大市民的利益，自发产生的艺术区所具有的文化产业效益无疑更加难得。但是七星集团的土地价值和商业利益又将如何补偿？政府介入业主的使用土地权限是否合理？如果拆迁798工厂是否又意味着重商主义对新文化的压制取得胜利？中国的现代艺术社会化的进程是否会就此倒退五年？

二、798的商业模式

　鲍德里亚认为，商品化已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所以晚期资本主义的首要商品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商品，而是图像。虽然他的观点美化了文化的权利,但也不得不承认，现代艺术已经受到经济的双重影响，一是经济社会中艺术家所创作的作品，在商品化意义的影响下，各种复杂的形式都或多或少对此所涉及，包括对自我的影响；二是现代艺术生产系统本身已经开始商业化，艺术市场的商业规则暗中操纵着艺术家的欲望，策划人的趣味。艺术正作为一种经济生产的结果与其公认的修辞上的自治、纯粹和自由发生着不容忽视的抵触。

　 为了获得在市场销售的易辨识性，艺术家总会建立起LOGO般的原创符号，比如赵半狄的熊猫，方力均的泼皮秃头，展望甚至为他的不锈钢太湖石申请了国家专利。一旦具有品牌效应，获得市场认同，这种图像符号就会立刻被大众喜新厌旧的心理做一次性消费。如同街头巷尾播放的流行歌曲，大红大紫之时正意味着即将成为榨除了新鲜感的废屑残渣，面临被厌倦被抛弃。任何前卫性都经受不起消费庸俗化的残酷洗礼，虽然这也正是获得“成功”的标志之一。

　 市场消费要求不断出现新艺术家、新图像、新思想和新资源。源源不绝的提供文化消费品，加速资本循环，提高资本利润，这也正是从边缘走向中心的798迅速窜红的根源。过分拥抱大众媒体的宣传效应，798来不及养精蓄锐。画廊空间的负责人成了媒体明星，波西米亚式的生活方式，包豪斯的裸露着标语的工业建筑，对北京城市现代化的形像意义成了媒体报导的热点。是否存在可圈可点的风云活动、有力量的实验作品和正在成熟的艺术流派，却相对冷漠无人问津。798在新文化上的贡献是使前卫艺术成为扮酷和流行，但很难想像十年之后还会留下什么。这里更多的是一种氛围，一场热闹，一些文艺青年的娱乐活动。由于并不宽裕的个人资本的限制，这些持续不断的活动也多半依靠国外并不流行大师的影片放映或讲座，规模不大的图片展，几个圈子朋友加业余策划人的展览会，一个实验电子乐队的酒吧表演。北京正处于一个消费上升的现代性阶段，这些正迎合了这个城市大众媒体的需要，一种娱乐化、消费化、大众化了的生活状态的“先锋”和“另类”。

　 当面对大众文化消费却要持有相当的乐观主义时，娱乐主义的盛行必然会被解释为一种英雄的失败。不过798依然只是把前卫艺术的很小的圈子化行为，扩大为一部分的有教养的知识分子阶层的需要，或者是白领小资心态的需要，他们成为前卫艺术的新的欣赏者和接受者。由于前卫艺术的文化批判特质，依然与一般观众有着不可沟通的隔膜，离后现代主义所拥抱的庸俗文化还有一道栅栏。在798里做活动的艺术家又多半是抱着一种文化精英的心态来造就一些利用或批判大众娱乐文化的作品。

　 在大山子艺术节上的一些活动格外值得注意，比如接近艺术节尾声时候举办的冯博一和柳淳风策划的《所以是他们以及这就是他们》活动。中央美院版画系的学生组建了一个“他们”艺术有限责任公司，以公司的名义模仿奥斯卡晚会，对圈子里众所周知的前卫艺术家进行提名和颁奖。8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利用经济符号“公司”和大众传媒的娱乐形式“颁奖”，建立一种虚拟的艺术经济权利机构，对当代艺术圈子的现像进行评判和戏仿。从题目上看，出道的前卫艺术家被他者化，“他们”的年代已成定局，那么谁是“我们”？整个表演制造出一种荒诞的喜剧气氛，其中嘲讽的多是新人和在野的艺术家，而对艺术机构和学院上层人物的措辞则相对谨慎。从“他们”公司所设置的《艺术四、六级招聘考题》中，亦可以看出价值判断上某种认真的现实主义。换一个角度看，或者一切原本就是“他们”公司的“总裁们”利用冯博一和长征空间的一贯先锋姿态和圈子里的旺盛人气，使用种种正规性的权威说辞，把自己隐藏在背后，开了一个闹大了的玩笑。那么所有的严肃阐释包括在中央美院的正规研讨，则全部一脚踩空，正中圈套。活动过程中所一直强调的快乐原则，完全是一种阴谋得逞之后的窃喜。

《他们》活动是央美学生的自发行为，“长征”空间免费提供场地，热心关注年轻艺术家的创作状态的冯博一虽然贴进去两千块钱，还好赚到每人送给他的一张课堂作业的版画。而冯博一策划的另外一个中日建筑展览《亚洲生活样式》则是比较正规的商业资本投资现代艺术的模式。他将“生活样式”的概念分为客厅、卧室、书房、餐厅、厨房、卫生间六个具体的、物质化的单元，中方艾未未等六个参展艺术家通过抓阄后确定做哪一个功能性单元，每件装置作品限制在15立方米以内。艺术家们用这些都最普通的生活概念来进行艺术语言的转换和演绎。或者说是从精英的角度，寻找现代艺术如何贴近世俗生活，渗透到日常消费里去的方式。由于有房地产老板的赞助，798东京画廊的展出结束之后，展品还将送到另一个空间去做楼盘前的品位标识一般的展示，这是现代艺术在都市里的一个比较普遍的新功用。

　 另一种模式，则是延用画廊的正规操作模式，例如 “长征”空间为王迈举办的《众妙之门》的个人作品展。长征基金会负责整个展览的全部费用，而王迈两年之内的作品出售情况则将受“长征”的控制。他的作品《徽宗在798》表面上模仿古典意韵和宋元笔意，实质上却是用石墨做出的擦笔年画或喷枪之类的江湖邪术或民间小技。在“诗书画印”上极尽造假与打假的矛盾，形式上无限接近，内容上却无限颠覆，真实地虚假着。它的用意在于嘲讽生活里那些以高雅的名义制造的粗劣的赝品时尚，以及用仿制藏画来质疑艺术市场收藏价值的真实性。《易经》里说“崇高莫过于富贵”，“富”是利润意志，“贵”是精神意志，这两个对比是王迈的另一个关注点。《虹雾关》则用令人眩晕的晃动798厂的机密文件柜和转动的塑料珠宝，来表现现代知识分子对科技的迷恋和对财富的想像。它挑逗起人的需要，欲望被点燃了，可是除了幻觉，它什么也不是。

庆庆的工作室开放展《性•物•物•性——盒中物》是挂在是红门画廊名下的，但互相并没有什么太大瓜葛。庆庆早年学过中医，写过文字，又在各国旅行，这些生活经历全部进入了她的作品。她的工作室是一个有四层隔断的竖长空间，在她的几十件精致作品和离奇摆件的装点下，营造出一种曲径通幽的洞天。她的用拆开的麻和细碎的干花层层叠压，制成一种特殊的唯美材料，做成的作品则是魏晋时期出土的衣服，屏风，《我的棺》……庆庆创造的语言这种已经被家居设计的品牌店所吸收，批量生产并且销售，这令庆庆十分苦恼。庆庆不会画画，她的装置作品经常被扒抄，她觉得艺术家应该靠自己的智力劳动来体会创作时候的快感，而不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照搬与践踏。庆庆这次展示了很多最近创作的小巧装置，在小型塑料电视机里发生着的一系列童话故事，比如《克隆人来了，我骑着恐龙出逃》，一个忧郁美丽脆弱的小玩偶在神秘的自然中被肢解，恐惧和孤独紧抓着她，而这个根本性的恐惧来源于科学制造的怪物威胁和对未来的不信任。每一个场景都在召唤着一个离奇故事，而呈现在你面前的恰好是其中悬疑的一幕。庆庆的每件作品的完成总是在深夜，早上起来一看，都觉得好像是昨夜的一个梦境。庆庆的楼下是徐勇的老工厂吧，经常被一些喧闹商业活动所影响，为了找到安静的地方继续创作，庆庆也打算在费家村签一处房子，即使那里也许会成为第二个艺术家集中营而不是艺术社区的开放地。

　 也有798之外的艺术家来为大山子艺术节做义务活动，比如吴文光和文慧进行的现代舞表演，时态空间的锯齿形大车间在这个晚上被充分发挥而显得熠熠生辉。车间的地下通气道，成了一个个舞者自我封闭的监牢，他们在狭窄的地窖里或惊恐，或无聊，或游戏，或陶醉，每个人的世界都如此隔绝。一个在玻璃后面挤压身体和五官的舞者容易让人联想起培根的油画，而两个藏在白色布袋里的人则在表演动态的抽像雕塑。整个场面瞬息万变，一个英国男人若干次在麦克前欲言又止，只留下不尽的表达欲和无语的尴尬；而参加表演的女作家在喋喋不休时却被人偷走了麦克，在数次划亮火柴后又被旁边的人一口吹灭，不断的努力只带来不断的失败。几个转场相当精彩，黑暗之中，舞场经常在你身后爆发，你永远不知道挤在你身边的人是观众还是埋伏着的舞者。刚刚一个人横冲直撞的杀入人群，随后这里立刻变成了舞的海洋。其中的一场独幕令人印像深刻，一对外国中年夫妇依靠在798斑驳的墙上，如同是深夜的睡眠，女人翻来覆去，直至歇斯底里，男人却一直沉睡，始终无动于衷，日常生活中夫妻之间就是这样的隔膜与不理解。虽然是业余演员，但使用肢体语言表达情感已经完全做到淋漓尽致。现场的震撼与快感永远也无法再用文字追述，原来我们的精神需求这样容易就会获得满足。一个方法在排练的时候被反复使用，就是所有的演员在空间中保持漫无目的的走动，而一个垒球被不时的传来传去。它要求演员随时关注其他人的动作，并迅速做出反映，从而真正形成一个整体，并在不确定和偶然性中寻找彼此的关系。

　 还有朱岩摄影日志《798》，他把拍摄的每个艺术家照片放在他自己的空间里进行展览，舒阳策划的《中国影像绘画展》，《刘铮•革命》主题摄影展，黄锐策划的《越界语言》和《幻想与现实——建筑设计展》，黎静策划的《克里斯•马科尔电影作品展》……一个月之内，共29个艺术活动和20个艺术家工作室开放展纷纷举行，如此密集而活跃的感官刺激与精神享受的全部活动一共花费了46万元人民币，而全部赞助为41万元左右，无疑整个活动里面包含着巨大的理想主义精神和个人的无偿付出。大山子艺术节策划办公室成员，黄锐、黎静、汤伟峰的几个月的劳动均无任何工资报酬，而且亏空的5万元也由办公室全部承担。

三、另一种结局

　纽约的SOHO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大都市艺术社区，创库生活(Loft-Living)意味着梦想、艺术、创造、激情、发呆、自由、放松、或者就是简单的活着。但是好景不长，SOHO的房租很快上涨为一般公寓的水准，古根海姆美术馆也开始部分的卖给了品牌店。艺术在资金的压力下分解，除了极少部分的成功人士留在SOHO，大部分人被迫迁徙到东面临街区，组成West Chelsea的新区。不过新的循环也正在继续上演，艺术带来人群，人群带来经济，经济把艺术驱逐。经常有人把798工厂比做中国的SOHO区，这个现代艺术社区有一天会像纽约的SOHO一样，被商业的浪潮所淹没吗？

　上海苏州河畔的莫干山路50号的工厂区与798意趣相同，但上海的空间局促、狭小、而且凌乱，行画空间比比皆是。798工厂则显出深宅大院，左进旁出的气势，艺术禀质与趣味也有某种共同的趋势。不过， 798与莫干山极其相同的一点就是，房租都从最开始的每平米每天六毛涨到了现在的两块。798工厂中还居住着被称为“房虫子”的一伙人，他们处心积虑的大量从艺术家手中搜罗低价房子，再转手以几倍的价格出租给商业用户，他们出的价钱已经远远超出了荷包瘪瘪的艺术家的承受范围。一年前我还在感慨798工厂高大、粗砺的厂房令人震撼，简直是现代艺术的天然展场，但是现在它已经身价昂贵，洒扫精致得更适合品牌发布会了，对外宣传的口径也改为这里是曾经有商业名人和大众明星的出入商业展示场所。各个空间为了能够争取到更多的商业活动的机会，也只能一再的与物业集团妥协、妥协、再妥协。一个贫穷的工厂厂房区在艺术家的手中成为充满自由和向往的艺术社区,再演变成为一个昂贵的商业区，希望这个过程来得不会太快。正如王迈的油画所描述的那样，拜物之神高高的端坐在货品铺垫的光明大道的尽头，嘲讽讥笑着众人。能够有人逃得过他的控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