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时间：2008年5月12日

访谈地点：北京宋庄周洋明工作室

杜曦云（以下简称杜）：我看你的画后的感受，与你对自己的画的认识，有很大差异。你画面中那些非常规整的点、线，像借助直尺画出来的一般。我感觉这是对意志的一种磨练。但对你自己而言，画这些的时候没有那种强迫性的难度，而是心静如水，很自然甚至很轻松。

周洋明（以下简称周）：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意志，但是每个人在不同阶段的意志的成分、所起的作用和导致的结果不同，而且会随时间的推进慢慢演变。从现在的角度来说，与意志没有太多关系。

杜：它是一种更自然的性情流露。

周：可以这么讲。我觉得我现在的作品与意志、控制之类无多大关系。

杜：我的认识与你的认识出现偏差的主要原因是，看你的绘画，我有一种惊叹：你是手绘，但感觉像机器匀速运动所形成的痕迹一样。如果是我或其他画家这样来画的话，估计会很困难，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和磨砺。这些东西看上去很理性、很规整，好像充满控制力。但实际上对你来说，没有太多控制力，也根本不是对你意志的考验和磨砺，它就是一种每天心情的流露，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这种视觉样式。

周：是一种状态。

杜：我感觉你是一点一点的、很精确的刻意画出来的，包括每个短线的长度、短线之间的间距，准确到如同借助直尺或机器制作出来的。但事实上，你是很多天不断的这么画，但我很惊异：你怎么会达到如此的效果！这个肯定与你的心态有关系吧？

周：有直接关系。

杜：所以我很好奇：通过你的画，感觉你每天的心态都一样，非常平静。

周：也有波动，只是波动比较少。

杜：你这么多年一路延续下来，主要的目的是想把这种心境通过视觉语言表达出来吗？

周：我之所以选择绘画，只不过是用绘画这个手段来表现自己内心的一种感受。而这个感受如果用文字或其它形式来表达，都感觉很无助。现在这种形式，让我有了一个出口，感觉这种形式与自己的心态很契合。

杜：你为什么没有延续自己曾经的表现性形式？

周：我认为，表现性有时太流于动物性本能，而人毕竟有别于其他动物，对他的心灵而言，有理性、智慧等成分含于其中。

杜：那么，你为何没有选择具象的形式呢？

周：对表达我的心境这个具体的目的而言，具象，本就是幻象，它太曲折，而现有的形式更加直接的与我的心境相通。

杜：你每天这样匀速的、等距离的、等长度的画，与每天捻念珠有什么差别呢？

周：其实也没有像你说的这般等距离，还是有变化的，而这种变化肯定与那些机器不一样的。

杜：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的波动，是小幅度内的波动。

周：对。我不喜欢那种剧烈波动，那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和尚念经、捻念珠时的感受。即使有所体会，和他们那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行为还是有区别的。我从当年开始就是绘画，与他们一开始就念经的切入方式不一样。而且，所追求方向的差异我也不太了解。

杜：你喜欢平静的心态，如果今天大起大落，你会感觉不舒服。当代的主流文化是不断生产和激发人的欲望，就是要让人处于大起大落、高度波动的状态之中。对你来说，为什么平静的心态如此重要。

周：我认为人的本性是清净的，是平静的。大起大落、高度波动其实是一种灾难，无论对社会还是个人而言。自然的灾难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它本身的波动太大，比如风暴、火山、地震。所以说，人、自然、地球的运转等，它自身的规律是趋于平静的，变化是很小的，而不是剧烈震荡。如果地球的运行轨道忽上忽下、大起大落，人是无法生存于其中的。文化也好，科技也好，其它方面也好，还是应该符合自然的规律。只有符合这个道了，才能正常运转。如果不符合，可能会成为毁灭性的打击。人也是一样，让你一下子极度兴奋，一下子又极度悲哀。

杜：或者一下子很high。

周：对，那样肯定有问题，而且后续问题会很严重。

杜：但是，有很大一部分人群，整天过很有规律的、没有多大波动和变化的生活，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感觉厌倦——这样过一辈子还不如大起大落的过一天。这种态度，与你平静对待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周：现在社会高速运转，但你也可以不随它而转。如果人都这么转的话，自身的主体性和自足状态会被消解掉。现在很多人在心理、生理上的杂症丛生问题，有些正是因为你说的那种大起大落。这归根是一种欲望的无度膨胀。

杜：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静状态下，你会感到厌倦吗？

周：我还没有。如果大起大落的话，什么都处于散乱、无序。如果一个人能做到在外界大起大落时自己的心保持平静，那是很高的境界。

杜：不为外界的刺激所驱使，身在这个扰攘的世界，但内心始终保持清净。

周：只有保持内心的清净，看问题、做事情才能更加的符合道。

杜：在日常生活中，比如你在宋庄画画，但市区（包括宋庄）充斥着激荡欲望之所，你如何让自己身处其中而保持平静的心态？

周：这些东西对我的冲击还是很少的。充实自己的内心其实更加重要，相比之下，其它是外在的。

杜：让自己的内心达到一种自足？

周：是充实！确实很多人更加关注外在的权势、地位、金钱等。那么反过来，如何稳固自己的内心，使之不断的充实，这与前者的自足不一样的。

杜：这种内心的充实，是一种喜悦吗？

周：我认为它超越了喜悦，应该是一种“无为而无不为“的状态。

杜：你刚才谈的，是人对自己内心世界的一种把握，逐渐让自己内心更加充实、平静、自足，纯粹。我认为，从古到今，人都是两方面齐头并进和相辅相成的：一方面让自己的内心更加的充实，自足、纯粹，这是建构自己内心世界的过程；同时，他也需要进一步改造外在世界，面对某些他认为不合理的事物，尽他所能做出自己的一份努力。这两个方面是相辅相成的。

周：我理解你的意思——让自己的内心不断充实、壮大的同时，对社会做出贡献。后一方面，是不得了的。但是，首先，这个贡献，应该是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发挥。其次，如果你达到一定境界的时候，你自然而然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对社会做出贡献，这是非常的自然的。如果你自身都无法立身、自足，甚至病症丛生，如何贡献？

杜：物极必反，有时人可能会矫枉过正：他力求让自己内心充实自足，但可能对外在世界毫无贡献。你认为呢？

周：因人而异。比如，我是个画画的，如果我想对这个社会有所贡献，那我只有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把自己的本质工作做好，在这方面不断掘进，能做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至于对绘画的贡献或者对社会的贡献，那只能由他人来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