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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力钧的空白之人
                            
日期: 2006/9/28 10:04:22    编辑:汪民安     来源:     

    方力钧的画面清除了时间的痕迹,也清除了叙事的痕迹。画面上的那些人物站在历史之外,他们光秃秃地呈现出来。人站在画面上,犹如站在一个空洞的世界上,站在一个缺乏世界历史的背景中,这个背景甚至没有器具,它只有无历史的自然:水,天空和花草。方力钧将这些人物从历史中拽出来了。这些人物好像和世界无涉。人,在这里变成了单纯而赤裸之人。
    正是因为剔除了历史背景,人物成为画面压倒性的重心。他们成为画面的绝对焦点,猛然地抓住了我们。而抓住我们的,就是这些人物的令人难忘的丰富表情和体征。不过,这些体征和表情,却奇特地并不通向内心世界。人的表情,如此地生动(你甚至过目不忘),但这种生动,并非内心世界的披露。相反,这些表情和体征锁定在自身的外在领域,它们就是表情和体征本身。连最具有表意功能的脸孔、眼睛和嘴巴,也非心灵的窗户。在这些脸上,笑,是单纯之笑,无辜之笑,无喜悦之笑,这并非汹涌的欢乐难以遏制之笑。笑,不是内心对世界的敏锐触摸,不是事件在内心激起的波澜的惊讶表达。同样,张大的、变形的甚至扭曲的嘴巴,似乎也不是愤怒的呐喊,这些嘴巴并不发声,不是内心深处的忧愤泄露。张嘴,却让人惊异地感受沉默,张嘴在这里变成了收敛,它使经典的吼叫形式巧妙地过渡到无聊的哈欠。眼睛,大都是直线的,细长的,像是一个精雕细刻的笔痕,这些眼睛不发光,不观看,不凝视,没有一个外部的客体牢牢地抓住它。目光,剔除了好奇心、欲望和激情,它不是对外在客体兴趣盎然,而本身就是一种无感受的客体:与其说这是眼睛,不如说这是关于眼睛的符号。光头,一般而言,因为它是对自然头发的强行删削,是对生命力的扼杀,是连根拔起的摧残,是将作为策源地的大脑毫无顾忌地暴露,因此,它是傲慢、暴力、冒险和躁进的表达。但是,方力钧的光头,并没有表达出这些躁动,它同光头的叛逆性的日常神话学背道而驰,这里的光头是表达清白,表达无负荷感,表达无阴影的透明。光头,将所有的意义剩余物裁减掉了,由于头发的造型会暗示出个体的某些心理深度,那么,将所有的头发根除掉,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将所有的个性根除掉。在此,这些光头个体,并不具有性情上的激进蛮横,而恰好是无名者的同质性的无杂质的单纯。
    就此,身体及其诸多体征,成为方力钧的绘画重心,他迷恋于这些体征构造,迷恋于这些体征构造出来的丰富表情。这些体征,肌理饱满,膨胀外溢,色彩绚烂,既丰富又夸张。这些膨胀、圆滑、饱满和夺人耳目的身体,却奇特地不传达出生机,或者说,这只是一种身体的形式生机(它具有符号形式的惊讶),而毫无实质性的内在欲望生机。在此,表情被表达为一个肌体运动,它们有意地封闭在形式主义的身体领域,成为一个单纯的空的符号。方力钧将人物的这些表情与细腻而丰富内心世界斩断了:这些表情似乎不是来自于个人的内心世界。或者,用更恰当的说法,这些表情来自于内心世界,但这个内心世界被荒芜所布满,它充满着空白,这个内心世界是一个虚空世界,一个干净和剔透的世界,一个白板世界,它完全将意义和感知清扫一空。就此而言,这些表情,并非没有对内心世界进行表意,而是表达了内心世界的空白。也就是说,这诸多丰富的身体表征,只披露一种内心状况,即荒芜的内心和空白的内心。这是纯粹的空白和荒芜,在此,空白和荒芜并不意味着,还有什么内在的激情和内在的秘密隐藏在荒芜和空白之后,荒芜和空白是它们的表面反应,并遮盖着这些空白,因而这些秘密和激情等待着我们去挖掘和发现;这些空白也不意味着,这是绝望之后的心如死灰般的沉寂,它等待着我们的安抚和慰藉。这是不含意味的空白,是一个毫无感知的内心空白。这些人物,好像并没有被历史所浸染,并没有被欲望所主宰,并没有被意志所操纵,他变成了一个反德勒兹意义上的非欲望机器:这是些没有激情和欲望的人物,是一些非认知性的沉默之人,即便他们放声歌唱之时,被鲜花环绕之时,在水中畅游之时,在云彩中飘荡和轻快地坠落之时。
    但是,人,如果没有激情,没有那种尼采-德勒兹式的欲望的冲撞机器,那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存在着一种反尼采的黑格尔式的否定?冲动激情的反面不是平静,而是对激情的否定,是尼采所说的内疚感。内疚感,在尼采看来,是因为激情无法向外发泄,只好转向自身的自我伤害、自我责难和自我谴责。内疚感让自身充满着负担,让自身伤痕累累,让自身卑微、省思、紧张和忏悔。内疚是自我折磨的源泉。而且,这是面对威权和上帝的自我折磨。通常,这是黑格尔式的否定意识,它和尼采的肯定意识刚好对立。尼采式的激情之力具有肯定和创造的品质,但是,激情的反面,负疚,则具有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的品质。这两种人,充满激情和灭除激情的人,肯定和否定的人,巨大的冲动欲望所主宰的人和全力以赴地泯灭欲望的人,通常是尼采和黑格尔两种类型的人。这也是主人和奴隶这两种类型的人。在方力钧的画面上,这两种典型之人同时被剔除了。这里的人,既非主人,也非奴隶;既非充满着激情的人,也非充满着内疚的人;既非充满着肯定之力的人,也非被道德意识自我捆绑的人。相对于这两种人(主人和奴隶)而言,这是一个无辜之人,一个清白之人,一个不充满责任意识的人,但也是一个无创造性的人,一个既不具有否定意识也不具有肯定意识之人,一个既不欢乐也不痛苦的人,既不生产也不毁灭之人。这些人物,没有时间意识和未来意识,同样也没有悲剧意识和创伤意识;没有自我的高潮般的庆贺,也没有自我的捶胸顿足般的良心谴责。这是一个欲望机器失效的人,是一个激情停止运转的人。就这个意义而言,这个人无辜而单纯,赤裸而清白。这也是光头的意义:空白,透明,既没有负荷之物,也没有隐藏之物。光头不仅仅剔除了毛发,还剔除了心理深度,剔除了历史深度,剔除了人文主义的人这个概念深度。我们长期赋予给人的诸种人文主义想像,赋予给人的各种知识,赋予给人的各种神话,在这里被摧毁了,这是恰如其分的福柯意义上的“人之死”。
    这些空白之人和清白之人,他如此地没有被意义所限定,如此地没有被激情(肯定的激情和否定的激情,主人的激情和奴隶的激情)所宰制,或者说,它如此地中性,如此地无辜,因此,你甚至可以反过来,以吊诡甚至是游戏的方式,在他身上强加上截然对立的品质:既可以说他狡黠,也可以说他愚蠢;既可以说他充满悲剧,也可以说他满怀幸福;既可以说他呆滞迟钝,也可以说他参悟了一切;既可以说他木讷,也可以说他超然;既可以说他充满着一种令人难堪的压抑,也可以说他充满着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你可以用如此地充满着对立的目光来看待他们,正是因为他是一个无意义的空白之人,一个“非”人。正是他被剔除了意义,所以他也可以被添加各种任意的“意义”。
    就此,方力钧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的形象:一个空白之人。显然,他既不是一个英雄式的主人,也不是一个卑微的奴隶;既不是一个未来主义者,也不是一个犬儒主义者;既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也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但是,这个空白之人也不是木偶,木偶是呆滞,是对事物的惊人的不敏感,但这不意味着木偶没有感知意识和感知欲望,他只不过是感知能力匮乏。而这个空白之人,他不感知。空白之人也不是虚无之人,虚无是被希望之火无情地浇灭之后的无所作为,巨大的虚空使他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而这个空白之人并不死寂,他完全没有这种绝望意识,正如他也没有希望意识一样。空白之人也不是愚蠢之人,愚蠢者的特征是行动的自以为是,这种自以为是使他变成了笑话对象。但空白之人静止不动,而且毫无目标。方力钧发明的这个空白之人,既剔除了外在历史,也剔除了内在意志。他寂静(尽管身体在动),但不是绝望式的寂静;他虚空(尽管体征饱满),但不是虚无式的虚空。方力钧后来甚至将这些空白和静止的人,不断地置放在激烈和动荡的环境中,他让他们和环境对照,让他们经受动荡环境的折磨:他们被色彩绚丽的鲜花所包围,被波澜起伏之水所包围,被变幻莫测之云彩所包围。这些动荡的环境强化了空白和虚空的效果它们的动荡改变不了这些人的寂静,而是反衬了这些人的虚空。
    空白之人不是一个偶然的个体——在方力钧的画面上,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几个人,有时候是一群人。但是,这些人有完全不同的脸孔、表情、体征、性别甚至年龄。就形象而言,这每个人绝对是单一而独立的个人。但是,奇怪的是,方力钧固执地将这些各个不同的人都往内心空白而无辜的轨道上牵引,他固执地将这些人物锁定在一个虚空的世界中,将这些人物置放在一个既无束缚也无自由的虚空中。这些脸部表情丰富的不同个人,居然都显现出同样空无的内心世界,都获得了一种共同的命运:这是一批虚空的群偶,他们有种一致的精神谱系。方力钧的画面上多次出现孩童,但是孩童的眼睛同成年人一样,不过是关于眼睛的符号,是一个没有欲望、没有幻想、没有眺望、没有好奇心的目光。这不是一个灰蓝色的闪闪发亮的孩童目光。这些孩童,是小体魄的成年人。在此,孩童既非未来的轮回希望,也非往昔的感伤追忆,他不过是成年人的虚空种子,成年人是对他的重复,是对他的体魄的重复性放大。单纯的孩童也许并没有经过时间的沟壑就长大成人?这是不是方力钧有关人的历史哲学:时间并非在催人迟暮,而不过是虚空的单纯的反复叠加?人也许并不是在某个具体的历史中达到它的虚空,虚空或许就是他的一贯命运。人,也许从其开端就始自于一个空白世界?同样,画面上还存在着少量的女人,这些光头女人同男人的面孔没有太大的差异——有时候仅仅只有服装上的差异。在有些画面上,方力钧甚至故意将性别混淆了,只有人(而无论男女)的面孔。有时候,甚至连面孔都隐去了——只有背影。空白之人,不分性别,不分长幼,也不分正面和背影,不分位置—在水中,在鲜花中,在云彩中;也不分历史——这里是一个超历史的画面。
    这些空白之人的最显著特征,就是剔除了负担:历史的负担,意义的负担,价值的负担,人文主义的负担。因为没有任何负担,他们处于失重状态。空白之人似乎找不到基本的根源:方力钧的作品很少出现大地:脚,要么就截断了,要么就不是踩在大地上。偶尔出现的脚和大地,也不是一种牢靠的关系—这些人物从来没有笔直而踏实地站立过。相反,他们常常处于漂浮状态,要么漂浮在水中,要么漂浮在云中,要么漂浮在花丛中。漂浮,这是空白之人的日常景观。空白,失重,漂浮,这就是人—男人和女人,孩童和成人,正面的人和背面的人—的命运?在此,我们再一次看到,世界历史、脚和大地,这些根基和底座,都隐而不现。水和云彩,本身就是漂浮的,是没有坚实根源的。人在摆脱大地,如果说他有什么依托的话,也是依托于水和云彩(人有时候还夹在水和云彩之间),他同它们一起漂浮,毫无常性,毫无定力,毫无目标。我们没有看到水中搏击之人,没有看到中流砥柱,人听命于水,人在水中,犹如水在水中。人在云中,犹如云在云层中。漂浮,坠落,飞翔,他们到底会将人带到何方?这些失重的空白之人,他们的嬉水和腾云驾雾,到底是因为离开了大地而导致的失重,还是因为离开了世界历史而得到的幸运的清白无辜?到底是因为丧失了基脚而导致的虚空,还是因为丧失了基脚而最终摆脱了束缚的不顾一切的通向自由的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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